宝玉被袭人催促,磨磨蹭蹭掀开门帘入堂,见堂中坐满家中姊妹,原本他该欣喜,如今却满腔惴惴不安。
迎春和贾琮姐弟颇有默契,各自连头都没转过看一眼。
贾琮正和探春说话,迎春低头给惜春剥卢橘。
迎春原本温厚善良,通常不会给人脸色。
今日在荣庆堂外,宝玉说那等狂言,自己和弟弟都亲耳听见,当真是被气到了。
但今日她跟兄弟给老太太请安,原本是件好事,彼此和和气气才好。
没必要为宝玉的歪话,闹得大家都不自在,所以她才拦着惜春说话,但心中却已打定主意。
宝玉这一年越发荒唐,常在背后诋毁琮弟,都是一家子兄弟姊妹,何必要这种嘴脸。
琮弟不愿和他一般见识,但心里必定不痛快,自己做姐姐的也不用给脸色,以后彼此少见面就是。
只等宝玉成亲搬去东路院,琮弟再来西府走动请安,也就从此耳根清净了。
……
宝玉见贾琮和迎春神情冷淡,似乎根本没看到他这人。
其他姊妹倒回头看了他一眼,但即便最爱说话的史湘云,此时也没一句招呼。
荣庆堂里熏笼炎炎,热气腾腾,但宝玉却觉冷飕飕直冒寒气,家中姊妹像一下子就疏离了,心中不由泛起悲痛。
贾母笑道:「今日琮哥儿和你二姐姐过来,我想着定要叫你也过来,兄弟姊妹该常常一起说笑。」
宝玉听着贾母唠叨,目光却看向黛玉,见黛玉正和湘云说话,半点脸色都不给自己,心中又是一阵黯然。
却听贾母问道:「这几日彩霞身子都还稳当,她如今正是害喜的时候,必定吃睡不安稳。
你让袭人日常盯仔细了,身子有什麽不便利,立刻就来回我,我也好帮着照顾。
女人养孩子是生死关,半点马虎不得……」
宝玉原本就心神压抑忐忑,听老太太在姊妹跟前,又说起养孩子的事,胸中疼痛,脑中混乱,间歇性羞愤欲死。
但眼下自己太太不在,多少没了底气,贾琮又杵在堂上,宝玉不敢在他跟前撒泼,只能压下发作的冲动。
听说上回自己发病,那个拿针戳人的张友士,便是贾琮的好友……
好在贾母并没继续拿他说事,转而说道:「琮哥儿,你也不要老顾着忙衙门的皇差,小小年纪多保重身子。
家宅子嗣可是大事,你房里几个丫头都是出色的,日常心里多想着她们,像宝玉这样早开枝散叶,才是正理。」
贾琮微笑道:「老太太意思我懂,子嗣传承,顺其自然,不好强求,我们都还年轻,以后总会有所出。」
宝玉听贾琮侃侃而谈,不禁目瞪口呆,继而泛起气愤和不屑。
这贾琮白生了这等出众风仪,居然如此不知自重,在这些出色姊妹跟前,大谈子嗣生养之事。
也不懂得稍加掩饰,当真有辱斯文,这等读腐诗书的禄蠹,半点不知养护清白情怀。
在女儿家跟前如此失态,当真白瞎了生的这种模样,暴殄天物不过如此……
……
此时,惜春说道:「老太太,昨夜刮了一夜北风,下了整晚的大雪。
今日东府的雪景可好看了,南坡上的梅花都开了,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瞧瞧。」
贾母笑道:「还是四丫头孝顺有心,只是我年纪大了,可不敢在雪地上走动。
你们都还年轻,正该去走动跑跳,即便在雪里摔跤也是不怕的。」
迎春笑道:「老太太即不便在雪地走动,那也是不怕的,最近四妹妹画技大长,画了不少好画。
让四妹妹回去把今日雪景画下来,改日拿给老太太欣赏,也就当看过雪景了。」
惜春最得意之事,便是人家说她画画好,笑道:「老太太我最近画了幅恩荣赐宴图,费了我许多心思画出的。」
惜春还在西府之时,年纪幼小,不过是个小孩罢了,宝玉日常和这四妹妹少有言语。
如今见她搬去东府一年有馀,出落的越发玉雪可爱,话语神态娇俏动人。
忍不住笑道:「四妹妹,你画的什麽恩荣赐宴图,到底上头画了什麽,竟让你这麽得意。」
惜春笑道:「二哥哥连恩荣赐宴都不晓得,读书人进士及第之后,皇上会在礼部赐宴,以示荣宠。
我画的便是三哥哥赴恩荣宴的情形,三哥哥和我说了礼部大堂的样子,吃的什麽酒菜佳肴。
赴宴的都有什麽官员,他们都穿什麽样的衣裳,可有意思了,我都给画下来的。
特别是三哥哥画的可像了,二姐姐丶三姐姐丶林姐姐都说画的极好的……」
惜春年纪虽小,却十分迷恋绘画之艺,只要说起画画的事,小丫头便会滔滔不绝,唠唠叨叨不停。
贾琮迎春等人都知小姑娘脾性,早已见怪不怪,听她叽叽喳喳夸耀画作,在一旁听得饶有趣味。
唯独宝玉听了惜春之言,如同吃了一堆苍蝇般恶心,原来那什麽恩荣赐宴图,画的是进士及第赐宴。
四妹妹还这么小年纪,竟就中了酸腐禄蠹之毒,对贾琮进士及第之事,津津乐道,画图记之,当真无可救药。
贾琮实在害人不浅,连四妹妹这么小的丫头,都已被他玷污熏黑,实在让人痛心疾首。
……
迎春见惜春还在说的起劲,宝玉神情呆滞,脸色发红,双目映出愤懑之意,不禁秀眉微蹙。
上前牵着惜春小手,说道:「四妹妹,不要吵着老太太,还是回东府看看雪景,你好画下来给老太太瞧。」
惜春说道:「二姐说的有理,我们这就回去看雪,待会要是雪化去一些,景致可就不漂亮的,还是赶紧回去。」
贾琮和迎春等姊妹,因都听到宝玉堂外妄言,心中都有些膈应,不愿和他久处一堂。
听到惜春之言,各自顺水推舟,起身和贾母道恼告辞,众人刚刚起身要走。
只听贾母笑道:「宝玉,你在家也是窝着睡觉,不如和姊妹们去东府看雪景,岂不更加有趣。」
贾母话音刚落,贾琮和迎春等姊妹不约而同回头,各自目光灼灼看着宝玉。
宝玉顿时有些无地自容,他察觉贾琮正朝他看来,目光郎朗,犹如尖刀利刺,仿佛能把他身体穿透。
虽然他什麽话都没说,但宝玉如同被人左右开弓,狠狠抽了两个耳刮,脸上似乎都火辣辣的。
其实,他很想和姊妹们一起,特别是和林妹妹一起,去东府看那出色雪景,那该是多旖旎得趣之事。
只是方才堂外豪言壮语,贾琮和姊妹们都听的清楚,他如何还能厚脸再去东府。
他毕竟是个知廉耻之人,心中好生纠结烦恼,觉得上天又在磨砺自己……
惜春手上端着粉彩描金小碟,里面堆着迎春剥好的卢橘,黄灿灿水灵灵,十分诱人。
小姑娘伸手拈起一个卢橘,咕噜塞进小嘴,走到宝玉跟前,仔细看他的神情。
糯糯问道:「二哥哥,你真要去东府看雪景,方才你在堂外不是说……」
宝玉听得惜春半句,恍若亡魂大冒,生怕小丫头童言无忌,顷刻间撕光他的脸皮。
不等惜春说下去,连忙大声说道:「老太太,我也怕雪地滑跤,就不去看雪景了。
彩霞这几日害喜,乾呕得厉害,早上都不怎麽自在,我急着回去瞧瞧他。」
宝玉才刚说完话,心中便懊悔不及,恨不得以头撞墙,自己什麽托辞不好讲,说什麽狗屁害喜之事。
这些人每日都在自己跟前,开口闭口养孩子,生生把人都给玷污,自己竟不知觉也胡咧咧起来。
宝玉一时无地自容,来不及和贾母行礼,回头便要出堂,觉得自己说害喜之事,在姊妹跟前丢尽脸面。
只听贾母笑道:「你尽管回去看她便是,毕竟是要当爹的人,也知道疼惜屋里人,这一桩便极好。」
宝玉刚走到门口,听到贾母笑说当爹之言,浑身如遭雷劈,心中羞臊欲死,仿佛觉得黛玉正盯着他瞧。
心里一慌,脚下发软,一个踉跄差点嘴啃倒地,好不容易稳住身子,掀开门帘落荒而走。
贾母口中唠叨:「这个宝玉还是个孩子,做事总有些毛毛躁躁,走路也会打跌……」(本章完)